探訪北京餐廳直播:有人自救,有人“掛羊頭賣狗肉”
時間接近凌晨1點,阿左仍舉著手機,對著桌上擺的幾道菜品,介紹自家餐廳的優(yōu)惠套餐。已經(jīng)打烊的餐廳就是直播間,老板本人則化身主播。
直播間還有十幾名觀眾在線,有人留言:“我睡了,明天要趕飛機。”阿左把留言念出來,接著熱情地回應他:“早點睡啊,有空來北京店里吃飯,我去長沙的時候也可以找你交流交流湘菜。”
圖源抖音截圖
阿左在北京東三環(huán)邊的樂成中心里,擁有兩家評分頗高的餐飲品牌,2022年春天的疫情前,這兩家小有名氣的餐廳不缺客源。直到新一輪疫情突然來襲,堂食被暫停36天,難以維系的餐廳們紛紛投身外賣平臺和直播間,希望能把自家餐廳保住。
從5月開始,各類餐飲直播間開始活躍,出現(xiàn)在直播平臺的既有吉野家、漢堡王、麥當勞等快餐品牌,也有蘇幫袁、四季民福等人均價位接近200元的大牌餐廳。
直播間能賣出去餐嗎?為什么大大小小的餐飲品牌都在扎堆搞直播?直播賣的菜品和店里賣的品質(zhì)一樣嗎?
北京堂食恢復即將滿一個月,刺猬公社順著餐飲直播間里的吆喝聲,線下探訪了三家餐廳,以尋找餐飲直播背后的秘密。
我們觀察到的主要結(jié)論包括以下三個方面:
餐飲品牌/店主們加速“卷”進直播間,是疫情沖擊下的一種自救。
對餐飲直播間最上心,同時也是收益最大的,是連鎖餐飲品牌。
餐飲直播間正處于野蠻生長階段,服務、售后、品質(zhì)仍缺少平臺約束,主要依靠餐飲品牌的自覺。
“萬一疫情再來怎么辦?”
2021年,抖音工作人員就曾邀請過阿左入駐平臺,通過直播間售賣餐品,但當時他沒有同意。“我一打開,都是那種99元一大桌菜的直播間,只講便宜,沒有人講質(zhì)量和體驗。”
為尋找參照,他觀察過一陣子,發(fā)現(xiàn)大的餐飲品牌都沒有開直播間。
平臺方很熱情,找工作人員在店里試播,結(jié)果一整場下來只賣出去一份,還是店里顧客買的。“那個顧客本來就在店里吃飯,看到我們在搞直播,價格比菜單上便宜,就買了一單。”
那是國內(nèi)疫情相對平穩(wěn)的2021年,除開出門要戴口罩,民眾的生活基本恢復正常。而正常二字,對于極度依賴日常消費的餐飲商家而言,是再美妙不過的一個詞語。堂食生意不錯,試水直播間效果不佳,答案很明顯,阿左覺得沒有必要做直播。
直到“奧密克戎”開始頻繁出現(xiàn)在新聞里,趨于平穩(wěn)的天平再度被打破,5月1日起,北京全市餐飲單位暫停堂食。
對于開在商場里,主要靠堂食業(yè)務支撐的餐廳而言,外賣和自提業(yè)務遠不夠覆蓋營業(yè)成本。根據(jù)阿左估算,兩家餐廳在五月份的營業(yè)額只有往常的三分之一左右,為了讓餐廳活下去,他想起曾經(jīng)拒絕過的餐飲直播。
自己摸索十幾天后,阿左逐漸找到一些門道。“點評是一個垂直平臺,(客人)想吃飯的時候去找吃的。抖音不是,剪頭發(fā)的,各行各業(yè)的,干什么都有。可能你去刷的時候根本不是為了找吃的,但是你現(xiàn)在看到了,你想吃了,我們就是成功的。哪怕你沒下單,但你刷到我們,一次、兩次、三次,總能記得。”
目前,阿左每天通過直播間能賣出1萬左右的餐品。作為代價,他需要在鏡頭前熬到深夜,跟所有進入直播間的用戶互動。
但他說,這點辛苦都是小事,重要的是能活下去。“我們要去付租金,要給員工發(fā)工資,希望自己做的品牌能活下去。如果直播到(凌晨)一點可以把這個錢掙回來,哪怕通宵直播,我也覺得一點都不辛苦。”
北京堂食已恢復近一個月,但線下消費的恢復是逐漸爬坡的過程,直到現(xiàn)在,兩家店每天的營業(yè)額剛剛恢復到疫情前的三分之二。——這已經(jīng)是算上直播間營收后的結(jié)果。
整個餐飲行業(yè)日子都不好過。
堂食恢復后,阿左經(jīng)常能收到各大商場打來的電話,詢問他要不要去開分店。“他們現(xiàn)在也有很多空位,因為倒閉的店搬走了,直接跑掉。”
拍短視頻、做直播是件非常消耗精力的事情,遠比過去拍幾張照片困難,但阿左還是打算堅持做下去。五月份的打擊讓他意識到私域流量的重要性,他必須想辦法增加餐廳的抗風險能力。
他問我:“萬一疫情再來怎么辦?對不對?”
還沒等我回答,他就給出了自己的答案。“所以只能先牢牢抓住周邊3到8公里的這些客人。”
疫情不會管你是新品牌還是老品牌,阿左的新店備受沖擊,胡同里的老字號們生意也不好做。百年老店鼓樓金記涮肉同樣是直播間里的新人。
大門邊的熟食窗口,兩位店員正忙著介紹商品,酸奶麻花、麻醬餅、牙簽肉、鹵牛肉、鹵雞爪等菜品放在塑料框里擺成一排。一位戴著實習生工牌的年輕人是直播間主力軍,正舉著手機挨個對準面前的熟食點心,一刻不停地做介紹。
圖源抖音截圖
窗口營業(yè)多久,直播就會持續(xù)多久,等把所有商品介紹完一遍,鏡頭又回到起點,重新來過。
工作日傍晚5點半,刷肉店里客人不多,大門口只有兩個聲音持續(xù)不斷。一個來自邊上正在直播的熟食窗口,把商品介紹一圈的時間大概是40分鐘。另一個是進門處的疫情防控循環(huán)播報。“疫情期間,請您佩戴好口罩,測量體溫,掃描健康寶進行登記,謝謝您的配合。”播報一遍,需要7秒04。
因為生意尚未恢復到疫情前,店員們不算忙碌,閑下來就用手機看同事近在咫尺的直播。直到直播間突然下線,剛剛還在介紹商品的年輕人突然沖進大廳,高聲喊著:“快點,快點,快點!沒電了,江湖救急。”
收銀臺上擺著的充電寶被拿走,直播間隨即重新上線,門口循環(huán)不斷的聲音又從一個恢復到兩個。
連鎖餐飲品牌成為主力軍
不允許堂食的時期結(jié)束了,但餐飲商家們?nèi)詧允卦谥辈ラg里。
工作日下午五點一到,部分餐館的官方直播間開始下播。——這些餐飲商家大多不是連鎖店,直播場地就在門店里,主播是店里的老板或店員,一人身兼多職。五點以后是工作日的堂食用餐高峰,臨時主播們要回歸老本行,給進店用餐的客人領(lǐng)位、點單、倒水,再把做好的餐端到客人桌上。
對人力和預算有限的小店來說,直播間賣餐曾經(jīng)是堂食關(guān)閉時期的雪中送炭。如今堂食恢復,商家們依然沒有放棄直播,并非是雪中送炭順勢轉(zhuǎn)變成了錦上添花,而是因為疫情過后,預期中的“報復性消費”并未如期而至。餐飲商家們依舊在雪中,依舊需要炭火自救。
相較小店里略顯樸素的直播,連鎖餐飲品牌顯然對直播賣餐寄予了更大的期望
臨近飯點,村上一屋、味多美、四季民福等連鎖店的官方直播間依舊熱鬧,越是用餐高峰期,直播間的氣氛越是熱烈。連鎖餐飲的直播間一般有專職主播,不分時段地推銷商品,直播間的背景也有明顯的裝飾痕跡。
一個連鎖餐飲的官方直播間,對應的是動輒幾十家上百家門店。商家負責制定套餐內(nèi)容和價格,在直播間推銷餐品,平臺負責用算法將直播間推送到附近有對應門店的用戶面前。
地理位置原本就是推薦算法中被廣泛使用的用戶信息之一,和使用行為(如點贊收藏)、社交關(guān)系(如關(guān)注被關(guān)注)、性別職業(yè)、消費習慣等,共同構(gòu)成復雜的用戶畫像,以供模型學習,最終將內(nèi)容精準地推送到用戶面前。
給用戶推薦附近有門店的餐飲直播間不算什么難事,只需要把過去包裹在推薦算法中的地理位置信息做外顯處理,這種需求由本地電商服務的特殊性導致。——如果只是為了刷視頻取樂,用戶會對自己的個人信息更為敏感,標注地理位置只會導致不安;但如果是為了買餐,用戶需要知道哪些餐廳離自己更近,作為自己是否下單的決策依據(jù)。
直播內(nèi)容可對連鎖餐飲品牌的所有門店生效,在推薦算法助力下,門店越多,直播本身的相對成本越低,收益越顯著。
舉例而言,連鎖快餐品牌吉野家直播間售賣的餐品,可以在全國235家門店使用,即做一個直播間內(nèi)容就可以輻射到全國235家門店附近的目標用戶。
平臺公布的數(shù)據(jù)驗證了這種推測。
北京堂食恢復后,抖音官方曾按核銷訂單數(shù)統(tǒng)計在抖音最受歡迎的餐飲商家。
圖源抖音公眾號
從四季民福烤鴨、村上一屋,到DQ冰激凌、吉野家和京八珍,名單涵蓋不同價位和種類,共同特征是在北京均有多家門店。
餐飲直播間仍在野蠻生長
抖音和快手,都曾對本地服務業(yè)務雄心勃勃。只是過去兩年,無論是抖音團購還是快手同城電商,都沒有對美團的外賣和到店業(yè)務產(chǎn)生足夠大的沖擊。
沒想到有心栽花花不開,無心插柳柳成蔭。雖然這片樹蔭,本是餐飲商家走投無路后的一種自救。原本主打堂食的餐飲商家為了生存下去,打開直播鏡頭,賣力宣傳自己的外賣和自提套餐。
對商家而言,生存是最基本的需求,也是一切改變最原初的動力。正如阿左所說,現(xiàn)在的餐飲人正在變得越來越卷。“一開始只用做好菜品,把店開在一個有客流的地方,店就能做起來;后來有大眾點評,就要維護好線上的評分,因為客人會參考;現(xiàn)在還要每天琢磨拍視頻,拍自己,來獲得更多流量。”
對平臺而言,能獲得更多商家入駐,讓餐飲、外賣等本地剛需交易更多地發(fā)生在自家地界,自然不是一件壞事。但餐飲直播間在疫情加速下的野蠻生長,也存在另外兩重隱憂。
第一重隱憂關(guān)乎流量結(jié)構(gòu),即這些直播間帶來的到底是流量和交易的增量,還是流量和交易的轉(zhuǎn)移?如果是前者,平臺自然樂見其成,因為那意味著水源來自外部;但如果是后者,原本屬于電商直播間的流量涌向餐飲直播間,對平臺而言則不一定是個好消息。
第二重隱憂關(guān)乎野蠻生長下的行業(yè)口碑。
抖音目前沒有自己運營的配送體系,餐飲直播間的外賣服務,由商家自己通過第三方安排配送,這意味著平臺方對配送的時效性完全沒有掌控力。“配送不準時”相關(guān)的差評,頻繁出現(xiàn)在外賣商品的評論區(qū)。
即便是不需要配送的堂食和自提餐品,平臺依舊無法對質(zhì)量產(chǎn)生有效約束,消費者體驗主要取決于餐飲品牌的自覺。
某小龍蝦品牌近期在抖音直播間推廣198元8斤的套餐,刺猬公社實地走訪后得知,直播間主播來自第三方公司,小龍蝦同樣來自其他供應商,餐廳只負責代加工。即使在直播間下單后去門店堂食,吃的也是代加工小龍蝦,只有在門店按原價點單,才能吃到店里正常品質(zhì)的小龍蝦。
這家餐館開在北京某知名美食街,是街上賣小龍蝦時間最長的幾個品牌之一,許多顧客慕名在直播間下單,卻沒有獲得預期中的用餐體驗。
類似“掛羊頭賣狗肉”的行為正在傷害餐飲直播間的信譽,也在傷害以正常標準出餐的商家。通過在直播間售賣品質(zhì)較差的餐品,商家往往可以把價格壓得很低,在流量大戰(zhàn)中以低價吸引關(guān)注,最終劣幣驅(qū)逐良幣。
野蠻生長過后,想維持餐飲直播間乃至整個本地服務業(yè)務的良性生態(tài),平臺方還有許多基建要做。配送、售后反饋、商家信譽體系、對應的流量調(diào)節(jié)與獎懲等,要不要做,要做到什么程度,都是需要盡早決策的問題。
而餐飲人的愿望則更簡單,活下去,不賺虧心錢地活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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